哈文的猫街爆炸后,我带着灰翼逃亡。
她靠诈骗供养我们,却怀上我的孩子。
当加布里带来逃生船票的消息时,我们以为终于能逃离哈文这地狱。
可游轮上,安卡杀了背叛的加布里,调查队追捕中灰翼羊水破了。
我亲手接生,却眼睁睁看她血流满地。
“流光,我不甘心,你凭什么——”
她死前诅咒着母亲生下她,诅咒腹中胎儿。
我抱着啼哭的婴儿站在甲板,黎明撕开黑夜。
这艘船正驶向未知的彼岸,哈文的灰烬落在身后。
自由,竟以如此面目降临。
哈文的空气永远带着一种黏腻的、混杂着劣质魔法粉尘和底层挣扎的臭味,尤其是在猫街。这条狭窄、拥挤、被流光用无形的魔法屏障圈起来的街道,是哈文这座巨大垃圾堆里,为数不多能让妖精们喘口气的角落。
灰翼推开“流光之间”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时,门楣上的风铃发出一串细碎清冷的声响,像冰珠落在铁皮上。店内光线幽暗,空气里浮动着旧木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流光本身的、冷冽如金属的气息。流光正背对着门,站在一个高高的梯子上,用一块柔软的鹿皮,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个巨大的、镶嵌着暗色宝石的兽首花瓶。那花瓶的造型狰狞而古老,宝石在幽光下流转着不祥的暗红光泽。他穿着惯常的黑色长袍,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瘦削挺拔,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利刃。
“成了?”流光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询问天气。
灰翼把手里一个沉甸甸的、鼓囊囊的亚麻布袋子扔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她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得意和某种神经质亢奋的笑容,苍白的脸上颧骨显得格外突出。“比预想的还多,”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嘶哑,是长久压抑后骤然松弛的痕迹,“那群蠢货,急着去圣法尔‘避难’,连命都不要了,更别说钱了。”
她走到柜台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蒙尘的古董表面,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她看着流光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动作优雅得像一只收敛羽翼的黑鸟。“走,今晚别吃你那些发霉的面包和看不出原材料的糊糊了,”灰翼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炫耀的轻快,“我们去‘白鸦巢’,我请客!吃最贵的,喝最好的!”
流光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凝固黑夜的眼睛看向她。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刻意营造的兴奋,直抵她灵魂深处那片被恐惧和麻木占据的荒原。灰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扯得更开,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挑衅:“怎么?怕我付不起?看看!”她用力拍了拍那个钱袋。
流光没有笑,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他绕过柜台,拿起那个钱袋掂了掂,金属的冰凉触感和重量透过粗布传来。他沉默了几秒,灰翼能感觉到他目光的审视,像冰冷的刀锋刮过皮肤。
“你……”流光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别问!”灰翼飞快地打断他,声音尖利起来,带着防御性的强硬,“钱到手了,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离开这鬼地方更近一步了!你不想走吗?”她盯着他,灰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
流光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猫街的黄昏提前降临,阴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蔓延,几个安卡族的小贩正匆忙收着摊子,一个拖着沉重货箱的安卡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似乎是安卡商队的人。远处,哈文其他地方传来的喧嚣和混乱被一层无形的屏障过滤,显得模糊而遥远。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好,”他说,“去‘白鸦巢’。”
灰翼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了一点,一种混杂着释然和更深疲惫的感觉涌上来。她没再说话,只是率先拉开门,让外面哈文傍晚那浑浊、带着硝烟余烬味的空气涌了进来。风铃再次叮当作响,像是在为某种终结敲响序曲。
那顿“白鸦巢”的盛宴,连同灰翼脸上那抹强撑的、被昂贵酒液烧得通红的兴奋,在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吞噬一切的火焰中,彻底化作了齑粉。
灰翼和流光几乎是同时被冲击波掀翻在“白鸦巢”油腻的地板上。昂贵的琉璃杯盏碎裂一地,珍馐美味被泼洒的汤汁和灰尘覆盖。尖叫、哭嚎、建筑结构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灰翼的耳朵嗡嗡作响,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和碎裂的窗户望出去。
猫街的方向,一团巨大的、翻滚着黑烟和暗红色火光的蘑菇云正在冉冉升起,像地狱张开的巨口。火光映红了哈文永远灰暗的天空,也映红了灰翼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她看到了——就在那爆炸的中心点,正是安卡商队临时歇脚的那个破旧仓库!
“安卡……”灰翼失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气音。她猛地扭头看向流光。
流光已经站了起来,黑袍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他脸上惯有的那种沉静彻底碎裂了。那双黑夜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团毁灭的火焰,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凝聚、旋转,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狂怒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冻结。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走!”流光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如同砂纸摩擦。他一把抓住灰翼冰凉僵硬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没有一丝犹豫,他拖着她,像两道融入阴影的鬼魅,冲出了混乱不堪的“白鸦巢”,一头扎进哈文被爆炸惊醒、陷入更大混乱的街道。
逃亡开始了。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逃离身后那团吞噬一切的烈焰和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的本能。灰翼的大脑一片空白,爆炸的巨响还在颅内回荡,安卡商队那些模糊的面孔在火光中一闪而逝。她像个提线木偶,被流光拽着,在狭窄、肮脏、尖叫四起的巷道里跌跌撞撞地奔跑。每一次拐弯,身后似乎都传来追兵的脚步声和魔法的呼啸。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破风箱一样灼痛,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流光才猛地将她拉进一条堆满腐烂垃圾、散发着恶臭的窄巷深处。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灰翼滑坐在地上,蜷缩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胃里翻江倒海。她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心脏。
“是她……是她干的……”灰翼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炸了猫街……为了灭口……为了抓我……”她猛地抬起头,抓住流光的袍角,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惊惧和绝望,“流光,我们……”
“闭嘴!”流光低喝一声,声音冰冷刺骨。他蹲下身,黑夜般的眼睛直视着她,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失望,还有一丝……灰翼不敢深究的、对她此刻恐惧的审视?“现在,活下去。”他斩钉截铁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接下来的日子,是灰翼生命中最黑暗、最漫长的噩梦。他们像两条在泥泞中挣扎的野狗,在哈文边缘的废墟、废弃矿洞和巢都最底层的贫民窟里辗转。追捕他们的不仅是哈文本地的势力,还有圣法尔王国和精灵的“调查队”。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新的危险。
在一个废弃的矿洞深处,刺耳的魔法警报尖啸划破死寂。刺眼的白光瞬间将黑暗撕开,照出他们惊恐的脸。一队穿着圣法尔制式轻甲、手持附魔弩箭的佣兵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领头的队长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
“抓住那只灰翼!活的!领主大人重重有赏!”
箭矢如雨点般射来,带着致命的破空声。流光一把将灰翼推向一堆坍塌的矿石后面,自己则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迎了上去。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凝聚在指尖的、压缩到极致的黑暗魔力,每一次挥出都带起撕裂空气的锐响,将射来的弩箭搅碎或弹开。他身形飘忽,在狭窄的空间里腾挪闪避,险之又险地躲开致命的攻击,同时用黑暗魔法的冲击波将试图靠近的佣兵击退。
但佣兵的数量太多了。一个手持重锤的壮汉趁着流光格挡箭矢的瞬间,从侧面猛冲过来,沉重的锤头带着千钧之力砸向流光的右腿!
“流光!”灰翼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地传来。流光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歪,右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剧痛让他凝聚的魔力瞬间溃散,防御出现了致命的空档。几支弩箭趁机射来,虽然被他勉强扭身避开要害,但锋利的箭头还是在他手臂和腰侧划开深可见骨的血口。
“呃啊!”流光单膝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黑袍。
“流光!”灰翼从藏身处扑了出来,恐惧压倒了理智。她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她抓起地上散落的碎石,尖叫着朝最近的佣兵脸上砸去。
就在这时,矿洞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石块滚落的声音。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绿色魔法光束和一个尖锐的、带着精灵腔调的声音同时响起:
“住手!以精灵特区的名义!”
混乱中,灰翼看到一个穿着精灵风格精致皮甲、银发耀眼的高傲身影和一个矮小灵活、手持一把短刀的身影冲了出来。是加布里和……安卡?!
安卡身上沾满了尘土,脸上带着擦伤,但眼神像淬了火的匕首。她手中的短刀精准地刺入一个佣兵持弩的手腕。加布里则挥舞着一柄细长的精灵刺剑,剑尖激发的绿色魔法光束精准地击打在另一个佣兵的武器上,将其震飞。
佣兵队长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两个搅局的,而且其中一个还是精灵特区的人。他脸色变了变,啐了一口:“妈的!精灵的走狗!撤!”他吹了个尖锐的口哨,剩下的佣兵迅速收拢,带着伤员飞快地退入了矿洞更深的黑暗甬道,消失不见。
矿洞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灰尘落地的声音。加布里收起刺剑,厌恶地掸了掸皮甲上的灰,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写满了傲慢和不耐烦,仿佛刚才的出手只是随手拂去一只苍蝇。他看了一眼单膝跪地、脸色惨白、右腿明显折断的流光,又瞥了一眼惊魂未定、浑身发抖的灰翼,最后目光落在同样狼狈的安卡身上,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安卡则完全没理会加布里的态度,她冲到灰翼身边,急切地检查着:“灰翼?你没事吧?”她矮小的身体在颤抖,但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同伴的关切。
灰翼茫然地看着安卡,又看看加布里,最后目光落在流光扭曲的右腿上和身上不断渗血的伤口,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她几乎晕厥。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安卡没死?还有这个讨厌的精灵巡逻官?
流光强忍着剧痛,抬起头,黑夜般的眼睛扫过突然出现的两人,最后落在安卡身上,声音嘶哑:“安卡?你……怎么……”
“我们商队那天刚好去城外谈一批矿石,”安卡语速飞快,带着后怕,“爆炸的时候,我们离猫街有段距离……但冲击波还是……”她声音哽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加布里……他当时在附近调查爆炸案,看到我们被波及……那些佣兵,他们一直在追查线索,我们也是被逼到这里来的……”她简单解释着,目光担忧地看着流光血肉模糊的腿,“你伤得很重!必须马上处理!”
加布里抱着手臂,冷冷地开口,声音带着精灵特有的清冷和居高临下:“我的调查显示,炸毁猫街的火焰魔法痕迹,明显指向圣法尔王国的‘赤焰’佣兵团。但那些愚蠢的官僚,只想要一个‘精灵煽动暴乱’的借口!他们要求我上交一份‘证据’!”他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我拒绝伪造。于是,我也成了被追捕的对象。”他环视着这个肮脏、充满血腥味的矿洞,又看了看三个伤痕累累的妖精,眉头皱得更紧,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垃圾堆。“现在,我们似乎被迫绑在一起了。找个地方,处理伤口。这地方不能久留。”
灰翼看着流光痛苦的脸,又看看安卡和加布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她。逃离的希望,似乎随着流光折断的腿骨,一起碎裂了。
巢都的贫民窟,像一块巨大的、化脓的疮疤,寄生在宏伟都市的钢铁骨架之下。灰翼用最后一点骗来的钱,在迷宫般拥挤、散发着霉味和排泄物恶臭的棚户区深处,租下了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狭小单间。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墙壁薄得能听到隔壁的咳嗽和争吵。
流光被安置在唯一一张垫着破草席的木板床上。他的右腿被安卡用捡来的木棍和撕开的布条临时固定住,但剧痛和高烧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状态。安卡和加布里也挂了彩,安卡的胳膊扭伤了,加布里的额角被碎石划开一道口子,凝结着暗红的血痂。
灰翼成了这个临时“避难所”唯一能自由活动的人。她必须出去,寻找食物、药品,更重要的是——钱。流光的伤需要治疗,安卡和加布里也需要食物,而他们四个人,都是通缉令上的目标。
她重操旧业。凭借着在猫街练就的狡诈和那张因焦虑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更加楚楚可怜的脸,她游走在巢都底层的黑市、酒馆和赌档之间。她伪造身份文件,帮人偷渡(然后伺机卷走酬金),设下桃色陷阱敲诈勒索……每一次出门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回来都带着一身疲惫和或多或少的收获,以及深埋在眼底、越来越浓重的厌倦和恐惧。
她开始剧烈地呕吐。起初以为是贫民窟恶劣的环境和紧张的情绪所致,但一个月后,小腹那难以忽视的、微微隆起的弧度,以及那迟来的、令她浑身冰冷的领悟,让她如坠冰窟。
怀孕。
她不敢去医院,害怕检查暴露她灰翼妖精的身份,那等于自投罗网。她也不敢去那些肮脏、危险的黑诊所,怕自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手术台上,或者被当成货物卖掉。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几乎窒息。
一天深夜,当隔壁的醉汉终于停止叫骂,灰翼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床让给了伤员),对着角落里一个破桶吐得昏天暗地时,黑暗中传来流光嘶哑的声音:
“灰翼?”
灰翼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只是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污物。
短暂的沉默后,流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不容置疑:“……孩子,不能留。”
灰翼猛地转过身,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床上那个模糊的轮廓。恐惧和愤怒在她胸腔里冲撞。
“我会想办法。”流光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安卡。让她去弄药。”
灰翼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血腥味。黑暗中,她听到加布里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冷哼。
几天后,当安卡低着头,将一个小纸包塞进灰翼冰冷的手心时,灰翼能感觉到安卡的手在微微发抖。纸包里的粉末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化学物质的怪异气味。
“安卡说……”灰翼的声音干涩,目光锐利地盯着安卡,“你确定没问题?这药……”
“没问题的!”安卡飞快地抬起头,又迅速低下,眼神闪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那个卖药的说,很安全,很多人都用过……只是会有点过敏,会有点痒,忍一忍就过去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手指紧紧绞着自己的衣角。
灰翼盯着安卡,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和苍白的脸,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她想起了加布里那晚的冷哼,想起了安卡对加布里那种复杂的态度——既厌恶他精灵的傲慢,又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依赖?尤其是在安卡发现自己也怀孕后,这种矛盾更加明显。加布里一直在反对打掉孩子,认为这会分散力量,甚至暗示灰翼想独自脱身。
“安卡,”灰翼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看着我。”
安卡身体一颤,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慌乱和挣扎。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到坐在角落阴影里、正用一块布擦拭着精灵刺剑的加布里。加布里也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冷光,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掌控一切的弧度。安卡像是被那目光烫到,猛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声音细若蚊蚋:
“没……没骗你……真的……”
灰翼的心沉了下去。她明白了。安卡被加布里动摇了。她害怕失去最后的同族依靠,害怕自己成为被抛弃的那个。她选择了隐瞒,选择了欺骗。这药,过敏恐怕不只是“有点痒”那么简单。
灰翼捏紧了那个纸包,指节发白。她看着安卡愧疚而恐惧的脸,又看向角落里那个如同毒蛇般盘踞的精灵,最后目光落在床上,流光正看着她,黑夜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愧疚,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痛苦。
灰翼猛地将纸包狠狠摔在地上!白色的粉末在肮脏的地面散开,像一片不祥的雪。
“滚!”她指着门,声音嘶哑而尖利,身体因愤怒和恐惧剧烈颤抖,“都给我滚出去!”
安卡吓得后退一步,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加布里则冷哼一声,站起身,姿态依旧高傲:“不识好歹。”
灰翼没有再看他们,她扑到流光的床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脸埋在他盖着的破毯子里,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流光伸出手,那只因为伤痛和虚弱而不再稳定的手,轻轻覆在她颤抖的头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冰冷的手掌,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承诺。
“我会……学会的。”良久,流光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轻得几乎听不见,“接生……我学。”
灰翼最终留下了那个孩子。不是出于爱或期待,而是因为极度的恐惧、疲惫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她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继续在贫民窟的泥沼里挣扎,用谎言和诈骗换取微薄的钱币,供养着这个岌岌可危的“家”。每一次看到加布里那张冷漠高傲的脸,看到他如同主人般指使着安卡,灰翼心中的毒草就疯狂滋长。
安卡的伤好了。她开始偷偷出去做一些零工,帮人缝补、搬运货物。她看向灰翼的目光总是带着深深的愧疚和讨好,但灰翼的眼神越来越冷。安卡不敢离开太久,她害怕加布里会对无法行动的流光不利,更害怕灰翼会彻底抛弃他们。她清楚,灰翼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忍受着加布里的存在,仅仅是因为流光。
加布里则每日早出晚归,宣称自己仍在调查猫街爆炸的真相,寻找扳倒圣法尔佣兵团的证据。他带回的消息总是模棱两可,带着精灵特有的优越感和对“低等种族”效率低下的抱怨。他心安理得地享用着灰翼带回来的食物,却对灰翼日益沉重的负担和隆起的腹部视若无睹。
灰翼的忍耐到了极限。她看着安卡因为孕吐而苍白的脸,看着安卡看向加布里时那种既恨又无法摆脱的眼神,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加布里是最大的威胁,也是最大的累赘。必须除掉他。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挑拨安卡。
“安卡,你看他,”一次加布里又对安卡颐指气使后,灰翼在安卡洗碗时,凑近她耳边,声音如同毒蛇的低语,“他把你当什么?奴隶?还是他未来孩子的母体?他根本不在乎你,他只在乎他自己。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真相,只是为了利用我们!等船票到手,或者危险来临,他第一个就会把我们卖掉,或者推出去挡刀!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难道要让他(她)也变成他这种冷血动物的工具吗?”
安卡洗碗的手猛地顿住,水流哗哗地冲刷着破碗。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脸上血色褪尽。
“杀了他,安卡。”灰翼的声音冰冷而充满诱惑,“只有杀了他,我们才能真正安全。为了流光,为了你,也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这是唯一的办法。想想猫街那些死去的同族,想想他阻止你帮我打掉孩子时说的话!他只想控制我们!”
安卡猛地转过身,眼中充满了泪水、恐惧和剧烈的挣扎。她看着灰翼,嘴唇哆嗦着:“我……我下不了手……灰翼……我……”
“下不了手?”灰翼逼近一步,灰色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冰,“那就等着他把你,把你孩子,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进地狱吧!想想他看你的眼神,和看一件货物有什么区别?!”
安卡崩溃般地蹲了下去,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灰翼冷冷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眼中没有一丝同情,只有冰冷的决绝。指望不上安卡了。下一次“假期”(她需要离开几天去做一单大的诈骗),她必须自己动手。她默默盘算着,如何弄到毒药,或者制造一场意外。
小屋里的气氛降至冰点。流光伤腿的夹板已经拆掉,但行走仍有些跛。他无法外出,通缉令上他的画像最为清晰。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角落,用捡来的废木料和廉价颜料,制作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木雕的小鸟,彩绘的石头,甚至用破布和铁丝做成的玩偶。他的手很巧,做出来的东西带着一种奇异的、朴拙的生命力。他让安卡偷偷拿去贫民窟边缘的市场售卖,换回一点点食物。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照顾灰翼。笨拙地学着煮一些勉强能入口的糊糊(虽然味道依旧可怕),用烧热的水给她擦拭肿胀的脚踝,在她因为胎动不适而辗转反侧时,用那双曾经释放毁灭魔法的手,轻轻按揉她紧绷的后腰。他的动作总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涩,眼神专注而沉默。灰翼好几次在深夜醒来,看到他坐在床边,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专注地翻阅着几本破旧不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关于接生和草药的书册,眉头紧锁。
灰翼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伤病和操劳而更加清瘦的轮廓,看着他指尖沾染的木屑和颜料,心头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酸涩。她张了张嘴,想告诉他关于加布里的计划,想让他远离这血腥。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她不忍心。不忍心让这双为她接生而学习的手,再沾染上杀人的血腥。她只是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散发着霉味的枕头里,任泪水无声地浸湿。
时间在压抑和绝望中缓慢爬行。灰翼的肚子越来越大,像一颗沉重的石头坠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当腹中的生命第一次用有力的踢蹬宣告自己的存在时,灰翼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和厌恶。她抚摸着那坚硬的隆起,指尖冰冷。
灰翼怀孕八个月时,一个冰冷的雨夜,加布里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推开了那扇破门。他脸上没有了惯常的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压制的、混合着兴奋和紧张的神情。他环视着屋内三个看向他的人,目光最终落在灰翼巨大的肚子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有路了。”他压低声音,仿佛怕被门外的风雨偷听去,“一艘船,‘银鸥号’。三天后,从巢都港出发,前往新大陆的‘自由港’。”
灰翼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安卡也瞬间抬起头,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连一直沉默的流光,黑夜般的眼睛也锐利地看向加布里。
“精灵王室的外交赦免船,”加布里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哈文那些地头蛇的手伸不进去。船票,我有办法弄到购买资格。”
希望如同闪电,瞬间照亮了这间阴暗潮湿的囚笼。但加布里接下来的话,又像一盆冷水浇下。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灰翼和安卡,“船票本身,需要一大笔钱。一大笔。足够买下半个贫民窟。”
短暂的死寂。灰翼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冰冷和决绝。钱。又是钱。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那里面孕育的生命此刻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只像一个沉重的、不断吸取她生命的累赘。
“要多少?”灰翼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加布里报出一个天文数字。
灰翼沉默了几秒。然后,她抬起头,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被逼到悬崖边缘的赌徒才会有的眼神。
“我有一个办法。”她缓缓地说,目光扫过流光,“最后,干一票大的。”
目标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代大师油画真迹。计划周密而大胆:流光负责伪造一幅足以乱真的赝品,灰翼负责伪造全套的鉴定证明和来源文件,并物色一个足够富有、又足够贪婪且对艺术品一知半解的冤大头——一个在巢都新发迹的矿业暴发户。
行动那天,雨下得更大了。灰翼挺着沉重的肚子,穿着勉强撑得下的、从黑市弄来的二手贵妇裙装,脸上覆盖着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疲惫和苍白。安卡扮作她的侍女,同样紧张得手心冒汗。加布里则作为“中间人”和“安全保障”,一身低调但质料昂贵的行头,腰间佩着他那把精灵刺剑。
交易地点定在富人区边缘一家奢华的私人俱乐部包厢。暴发户带着两个保镖,眼睛贪婪地盯着流光伪造的那幅赝品,在灰翼拿出那份“权威鉴定机构”出具的证明和“古老家族委托出售”的文件时,最后一丝疑虑也被贪婪淹没。他爽快地签下支票,厚厚的金票被推到灰翼面前。
就在灰翼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叠象征自由的纸张时,异变陡生!
包厢的门被猛地撞开!一群穿着黑色劲装、面容凶狠、手持利刃和短管火铳的壮汉涌了进来,瞬间将包厢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目光直接锁定加布里,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加布里先生,合作愉快。”
加布里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伪装的高傲,换上了一副谄媚而冷酷的笑容。他飞快地退后一步,站到了那群黑帮分子的身边,动作流畅得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他指着惊呆的灰翼和安卡,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货,就是她们俩。一个灰翼妖精,虽然翅膀剪了,但底子不错,还有肚子里的混血种,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另一个是安卡,虽然丑点,但很能干,调教一下也是不错的奴隶。至于钱……”他贪婪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叠厚厚的金票,“当然是我们的了。船票,只够一个人的份儿,自然归我。”
安卡如遭雷击,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加布里,那个不久前还和她温存、信誓旦旦要带她和孩子离开的男人,此刻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她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小腹,巨大的背叛感和绝望让她浑身冰冷,几乎站立不稳。灰翼则瞬间明白了。她早该想到!加布里所谓的“弄到购买资格”,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他根本没打算带任何人走,他只想卖掉她们换取船票和金钱!
“加布里!你混蛋!”安卡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却被两个黑帮分子粗暴地扭住胳膊。
灰翼在最初的震惊后,反而异常冷静。她的手悄悄缩回宽大的裙摆下,在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小盒上按了一下——那是她出门前,趁流光不注意,从他做的一个小玩意儿里拆出来的定位魔法信标。她不知道流光会不会来,能不能来,但她必须赌一把。
“别碰她们!”灰翼厉声喝道,尽管声音因恐惧而发颤,但她努力挺直脊背,护住安卡,“钱你们拿走!放我们走!”
“放你们走?”刀疤脸狞笑着,一步步逼近,“放你们去报警?还是去找那个瘸腿的魔族?”他伸手就要去抓灰翼的头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包厢厚重的橡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被攻城锤击中!整个门板向内爆裂开来,木屑纷飞!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身形依旧有些瘦削,右腿行走时带着明显的滞涩,但腰背挺得笔直。他站在那里,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怒意,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正是流光!他手中没有武器,但那双黑夜般的眼睛扫过包厢内的情景,目光落在被围困的灰翼和安卡身上时,刀疤脸和那群黑帮分子的动作都下意识地僵住了。
“疤脸。”流光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刀疤脸看清来人,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的表情。“流……流光老大?”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声音有些变调,“您……您怎么……”
“放人。”流光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他的目光扫过加布里,加布里接触到那目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可是……老大,这……”疤脸有些犹豫,看了一眼桌上那叠诱人的金票,又看了看加布里。
“我说,放人。”流光向前踏了一步,右腿的跛行在此刻反而增添了一种诡异的压迫感。他伸出手,指向灰翼和安卡,“她们,我带走。钱,你们拿走一半。船票,”他目光转向加布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给他一张。”
疤脸脸色变幻不定。显然,流光的出现和他提出的条件,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看了看流光,又看了看自己带来的、被流光气势所慑的手下,最后目光落在加布里身上。加布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流光的注视下,最终一个字也没敢吐出来。
“……好!”疤脸猛地一咬牙,对手下挥挥手,“听流光老大的!放人!钱,拿一半!”
黑帮分子松开了安卡。安卡立刻扑到灰翼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身体还在剧烈颤抖。灰翼看着流光,看着他跛着腿,一步步走向她。那一刻,她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船票,”流光走到疤脸面前,伸出手,“购买机会。两张。”他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
疤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两张特制的、闪烁着微弱魔法光泽的金属卡片,递给了流光。流光接过,看也没看加布里一眼,转身对灰翼和安卡说:“走。”
离开那间充满血腥和背叛的俱乐部,外面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灰翼才感到一阵后怕的眩晕。安卡扶着她,两人都狼狈不堪。流光走在前面,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但步伐坚定。
“流光……”安卡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我……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再留着他(她)了……加布里……他……”她说不下去,巨大的耻辱和痛苦让她几乎崩溃。
“不行!”灰翼猛地打断她,声音因虚弱而有些尖锐,但异常坚决。她停下脚步,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光芒。“现在打掉,你至少要躺半个月!三天后船就开了!错过这艘船,我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哈文!”她看着安卡,一字一句地说,“忍一忍。到了自由港,再处理。现在,必须上船!”
安卡看着灰翼眼中的决绝,又看看前方沉默前行的流光,最终,所有的痛苦和恐惧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混着雨水流下。她用力点了点头。
为了凑够最后的路费和应付船上的开销,他们不得不再次铤而走险。流光拖着伤腿,利用他精湛的伪造技艺,制作了一批足以乱真的贵族珠宝赝品。灰翼则用她最后一点表演天赋,在一个混乱的地下拍卖会上,成功地将它们“推销”给了一个急于讨好情妇的暴发户。
当他们终于踏上“银鸥号”那光洁宽敞的甲板,看着巢都港在身后渐渐远去,听着脚下钢铁巨轮破开海浪的轰鸣,灰翼靠在冰冷的船舷上,感受着腹中胎儿不安的躁动,第一次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自由的气息,似乎真的混在咸腥的海风里,扑面而来。
然而,这短暂的喘息并未持续多久。
灰翼的警惕性从未松懈。在一次去餐厅取餐时,她敏锐地注意到几个穿着看似普通旅客服装的人,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人群,他们的动作、姿态,都带着训练有素的痕迹。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发现其中一人的领口内侧,似乎别着一枚不起眼的、刻着圣法尔王国徽记的领章。
调查队!他们混上船了!
灰翼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立刻通知了流光和安卡。三人如同惊弓之鸟,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他们狭窄的三等舱房间里,非必要绝不外出,连取餐都轮流进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直到一个月后。
那是一个深夜。海上的夜晚,除了引擎的轰鸣和海浪的拍打,万籁俱寂。安卡独自去公共区域的自动贩售机取一些饮用水。当她抱着几瓶水转身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走廊尽头的贵宾舱室区走出来。
加布里!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休闲装,银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和惬意,甚至还有一丝……志得意满?他显然也看到了安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化为冰冷的厌恶和警惕。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了。安卡眼中积压了一个月的恐惧、痛苦、被背叛的愤怒、对腹中无辜生命的绝望,以及一种被逼到极限的疯狂,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她看到了加布里腰间挂着的、属于贵宾舱室的房卡。
杀意,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
几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银鸥号”上蔓延开来:一位持有精灵外交赦免身份的乘客,在贵宾舱的走廊里被人割喉杀害!尸体直到清晨才被发现。凶手手段残忍,现场一片狼藉。
调查队立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展开了疯狂的搜查。贵宾区被彻底封锁,所有乘客都受到盘问。恐慌的气氛笼罩了整艘船。
灰翼和流光躲在三等舱狭小的房间里,听着外面走廊里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和严厉的盘问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安卡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们……他们找到加布里的尸体了……”安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割了他的喉咙……但我没力气……拖不动他……我……”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让她几乎崩溃。
灰翼的心猛地一沉。完了!安卡留下了痕迹!调查队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她当机立断:“不能待在这里了!走!去底层!行李杂物区!那里人少!”
流光没有犹豫,立刻起身,虽然腿脚不便,但动作依旧利落。他搀扶起因为惊吓和怀孕而几乎虚脱的安卡。灰翼则挺着沉重的肚子,艰难地跟在后面。三人如同丧家之犬,在迷宫般的船舱通道里跌跌撞撞地穿行,躲避着巡逻的调查员和船员。
通往底舱的狭窄铁梯陡峭而湿滑。灰翼一手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手护着肚子,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和剧烈的运动,不安地躁动起来,带来一阵阵紧缩般的疼痛。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
就在他们终于下到最底层,推开一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进入堆满缆绳、木箱和废弃机械的昏暗杂物区时,灰翼突然感到下腹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她双腿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她的裙裤,顺着大腿流下,滴落在冰冷肮脏的金属甲板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羊水破了。
“呃啊!”灰翼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让她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灰翼!”流光和安卡同时惊呼。
流光立刻蹲下身,扶住灰翼的肩膀,黑夜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凝重。安卡则惊恐地看着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水渍,手足无措。
“不行……这里不行……”灰翼咬着牙,声音因疼痛而破碎,“流光……走……继续走……”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剧烈的宫缩让她根本无法用力。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和刺眼的手电光柱从他们刚刚进来的门口方向传来!
“在那边!有动静!”一个调查员的声音响起。
“快!包围过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三人。
流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迅速解开自己的外套,露出里面紧紧捆在腰腹上的一排管状炸药!他动作快如闪电,一把将旁边一个沉重的木箱拖到灰翼身前作为掩护,同时将引爆器紧紧握在手中,拇指按在按钮上。
刺眼的手电光柱瞬间打在他们身上,照亮了灰翼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流光冰冷决绝的表情,以及他腰间那排令人胆寒的炸药。冲进来的调查员们猛地刹住脚步,脸上充满了惊骇。
“退后!”流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穿透力,在空旷的杂物间里回荡,“否则,大家一起死。”
调查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灰翼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在回荡。
“你……你想怎么样?”一个看似小头目的调查员强作镇定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叫你们能做主的人来!”流光的声音不容置疑,“叫船长!我只跟船长谈!现在,立刻!给我准备一个干净的、温暖的房间!还有热水!干净的布!快!”他低头看了一眼灰翼,她身下的水渍混合着血丝,在不断扩大。时间不多了。
谈判的过程短暂而紧张。船长,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带着风霜刻痕、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派海狼,很快被请到了现场。他穿着笔挺的船长制服,目光扫过流光腰间的炸药,又落在痛苦呻吟的灰翼身上,最后停留在流光那张虽然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猫街的流光?”老船长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海风的气息。
流光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老船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敬佩,也有深深的无奈。“放下吧,孩子。”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认识你们猫街的前任守护者。他救过我弟弟的命。在海上,我们这些少数族裔,总得互相拉一把。”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紧张的护卫们命令道:“拿下他们!”他指的是那些调查员。
护卫们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几声短促的惊呼和挣扎后,调查员们被迅速缴械、制服。
“带这位女士去我的备用舱室!快!叫船医……”老船长指挥着。
“不!”流光立刻打断,声音斩钉截铁。他看向船长,眼神带着恳求,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警惕,“不需要船医。房间,热水,干净的布,足够。谢谢您,船长。但只能我们进去。”他不能冒险让任何外人靠近此刻极度脆弱的灰翼。
老船长深深看了他一眼,理解地点点头:“好。按他说的做。快!”
灰翼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一间宽敞、整洁、铺着厚厚地毯的舱室。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皮革的味道,与底舱的霉味和机油味天壤之别。柔软的床铺,温暖的灯光,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但灰翼已经无暇感受这些。
剧烈的阵痛如同不断收紧的铁箍,死死勒着她的腰腹,每一次宫缩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要将她的身体从内部生生撕裂。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死死抓着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
流光跪在床边,用热水浸湿的毛巾,一遍遍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和脸颊的泪水。他的动作尽可能轻柔,但那双黑夜般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他强迫自己冷静,回想着那些破旧书册上的图解和文字。
“灰翼……看着我……呼吸……跟着我……吸气……对……慢一点……呼气……”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接生婆的语气,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他掀开盖在灰翼下身的薄毯,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胎儿的位置似乎不正,产道扩张得异常缓慢,每一次宫缩都伴随着灰翼凄厉的惨叫和更汹涌的出血。羊水已经流尽,只剩下粘稠的、带着血丝的分泌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灰翼的力气在可怕的消耗中飞速流逝,她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流光……我……我不行了……”灰翼的声音如同游丝,充满了绝望的哭腔,“痛……好痛……杀了我……求你……”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咒骂,咒骂着腹中的孩子,咒骂着命运,咒骂着一切。
“撑住!灰翼!你能行!看着我!”流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他用力握住她冰冷的手,“用力!就快出来了!为了自由!为了离开哈文!用力!”
或许是“自由”这个词刺激了灰翼残存的意志,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身体猛地向上弓起!
流光看到胎儿的头顶终于露了出来!然而,那露出的部分,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那根本不是正常婴儿的头颅!在湿漉漉的胎发下,赫然顶着一对小小的、尚未长成但已经初具雏形的、如同黑色水晶般坚硬锐利的——角!那是属于他,流光,黑夜妖精血脉的角!
那锐利的角尖,在灰翼最后一次拼尽全力的挤压下,狠狠地划过了她柔嫩的产道内壁!
“呃啊——!”灰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瘫软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灰翼!灰翼!”流光惊恐地呼唤着,但灰翼毫无反应。她的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流光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他强迫自己冷静,颤抖的手伸向产道。他必须把孩子弄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对危险的角,手指触碰到胎儿温热的身体。他轻轻用力,拖拽着那小小的、滑腻的身体向外移动。当胎儿完全脱离母体,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哭时,流光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他顾不上看孩子一眼,立刻俯下身,用颤抖的手指焦急地探查灰翼出血的源头。他记得书上的描述,寻找撕裂的伤口。可是,没有!产道口没有明显的巨大裂伤!那血,那汹涌的、暗红色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温热血液,正源源不断地从灰翼身体内部涌出,浸透了厚厚的床垫,染红了流光的手,在地毯上蔓延开刺目的猩红。
产后出血!内出血!他找不到伤口!他束手无策!
“不……不……灰翼!醒醒!醒醒啊!”流光的声音彻底崩溃了,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嘶吼。他徒劳地按压着灰翼冰冷的小腹,试图止住那看不见的、致命的出血,但鲜血只是更快地从她双腿间涌出。
灰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狡黠、愤怒、绝望、偶尔也闪过温柔的灰色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一片死寂的灰败。她的瞳孔已经有些扩散,视线似乎无法聚焦,茫然地落在流光沾满鲜血的脸上。
“……流光……”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我在!我在!灰翼!坚持住!船医马上……”流光语无伦次地喊着,明知这是谎言。
一丝极其微弱、充满嘲讽和刻骨怨恨的弧度,在灰翼灰败的唇角艰难地扯开。
“我……不甘心……”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拖累我到死……”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流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悔恨,“……凭什么……生下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消散在空气里。那双空洞的灰色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了。她放在身侧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灰翼?灰翼!”流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呆呆地看着那张失去所有生气的脸,看着她身下那不断扩大的、刺目的猩红血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船舱里只剩下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一声声,如同最尖锐的刀子,狠狠扎在流光的心上。
他刚才还在安慰她,用“自由”诱惑她坚持住,告诉她只要撑过去就能享受没有哈文的新生活。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都在重复着这些空洞的许诺。
凭什么?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凭什么?凭什么将她卷入这场灾难?凭什么让她承受这非人的痛苦?凭什么给她一个虚假的希望?凭什么……让她在无尽的怨恨和悔恨中,走向如此痛苦的终结?
他甚至开始怀疑,在那个贫民窟的雨夜,在她第一次呕吐出怀孕的征兆时,他是否就应该……亲手结束她的生命?让她不必经历这漫长而绝望的煎熬,不必承受这分娩的酷刑,不必在生命的尽头,还带着如此深重的怨毒和不甘?
冰冷的悔恨和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他。他跪在血泊里,抱着灰翼逐渐冰冷的身体,听着旁边那个继承了黑夜之角、正发出嘹亮啼哭的婴儿的声音,一动不动。舱门外,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而永恒的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安卡苍白而惊恐的脸探了进来。她看到流光跪在血泊中的背影,看到灰翼毫无生气的脸,看到那个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抽泣,捂住了嘴。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的金色,顽强地刺破了舷窗外厚重的海雾,斜斜地照射进来。光柱落在流光沾满血污的侧脸上,落在他怀中婴儿那微微皱起的、带着新生红晕的小脸上,也落在那片刺目的、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血泊边缘。
流光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如同风暴过后的废墟。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将灰翼脸上残留的血迹和汗渍轻轻擦拭干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俯下身,在灰翼冰冷苍白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同样冰冷而毫无温度的吻。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右腿的旧伤在冰冷的地板上跪了太久,传来钻心的刺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他走到摇篮边,那个小小的婴儿还在挥舞着小拳头啼哭,额头上那对小小的、如同黑色水晶般的角,在黎明的微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
流光伸出手,那曾经释放毁灭魔法、制作精巧工艺品、最后却沾满爱人鲜血的手,此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拂过婴儿柔软的脸颊,拂过那对小小的角。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哭声渐渐弱了下去,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那是一双……如同凝固的、最深沉黑夜般的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
流光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毯子将婴儿包裹好,抱了起来。婴儿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轻。他抱着这个新生的、带着死亡阴影的生命,一步一步,走向舷窗。
他站在那里,背对着舱内凝固的血泊和冰冷的尸体,面朝着舷窗外那片被晨曦渐渐染成金红的大海。哈文的方向,只剩下遥远天际线上一抹模糊的、灰暗的轮廓,如同燃尽的灰烬,正在被初升的太阳彻底吞噬。
脚下的钢铁巨轮,正破开深蓝色的、涌动着未知的波涛,坚定地驶向那片被称作“自由港”的、同样笼罩在迷雾中的彼岸。
自由。
流光低下头,看着怀中那个正用一双纯粹的黑夜之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世界的婴儿。
自由,竟以如此面目降临。带着血污,带着诅咒,带着一个母亲至死未消的怨恨,和一个父亲永世难赎的罪孽。
他抱紧了怀中的婴儿,那微弱的体温,是这片冰冷废墟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真实。